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王昱
我们要坦白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黑白分明,只有蠢货和骗子才喜欢吹嘘自己明辨一切是非。
——契科夫
最无知的人总是表现出最惊人的战斗力,眼下,在大洋彼岸,一群自称投身美国“黑人平权运动”的黑人和白人青年们正在推倒他们国父华盛顿的雕像。
为什么?因为他们觉得华盛顿是个“肮脏的蓄奴主义者”,不配拥有雕像,更不配被称作美国国父。
这里要多说一句,由于美国是个合众国,严格说来,美国国父其实是个群体,被称作“foundingfathers”(国父们),而对于这一群“爹”,美国人也不是个个都对他们推崇备至。仅以此次愈演愈烈的黑人民权运动而论,抗议者们曾先后推倒过安德鲁·杰克逊、托马斯·杰斐逊等人的雕像,理由都是他们生前曾是“蓄奴主义者”,因此“不值得被尊敬”。
此前,抗议者们至少还守住了不动华盛顿的潜规则,毕竟这位“首席国父”在美国享有“佩剑圣人”的地位,对他的尊重关乎美国立国的很多底线。
但这条底线最终还是被突破了,当地时间6月28日,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抗议者们推倒了当地的华盛顿雕像,示威者在华盛顿的雕像上踩踏、泼漆、甚至排泄,俨然一副要将华盛顿彻底打倒、永世不得翻身的架势。
这个事情闹得太史无前例,连现任总统特朗普也坐不住了,必须出来说两句。但特朗普的回应特别有意思,他没有正面回应华盛顿到底是不是奴隶主的问题,而是奉劝示威者们“多读书,多了解美国的历史”,并警告称肆意毁坏公共雕像是违法行为。
应当说,特朗普这个人平时满嘴跑火车,但这一次,话说得真的很有水平。
华盛顿真的是个“蓄奴主义者”吗?
简单地说,是的,但绝非不读书的抗议者们想的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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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华盛顿的蓄奴问题,一直是美国历史学者们争论不休的公案。如果单从表面上看,在蓄奴问题上,你很容易将他视为一个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
华盛顿虽然在生前留下了无数反对奴隶制度的言论,但其生前却从未推动过废除奴隶制的法案,也没有释放过一个奴隶。相反,他位于弗吉尼亚的庄园有多名奴隶供其驱使。
而且华盛顿对这些奴隶的管理似乎也没有国父应有的仁慈,他不仅曾经鞭打过奴隶,而且还为了方便管理,给奴隶的工作制定了严格的“考勤制度”:在华盛顿手下当奴隶,每天必须按时“打卡上班”,生病了是要开假条的。美国史学家玛丽·汤普森曾经扒出华盛顿庄园的考勤表,称华盛顿应该是美国第一个“效率管理学大师”。
形象点说,华盛顿对他的奴隶来说就是个“人型钉钉”。
不仅如此,自己酷爱学习的华盛顿还要求手下的奴隶们“跳出舒适区”,学习新技能新知识。华盛顿公开要求他手下的青壮年奴隶每人至少掌握一门“可以独立谋生的技艺”。汤普森评价称,华盛顿接手的奴隶是一帮“传统农夫”,但在他撒手人寰时,留下的却是一群“工厂技工”。
想象这样一个奴隶主,不仅不释放奴隶,还对奴隶严苛考勤,逼着奴隶们业余时间搞什么学习会,以提高他的庄园效率。这种“老板”在当今上班族眼中也是缺德到冒烟了。
然而,尽管对手下奴隶如此“管理有道”,华盛顿的庄园依然是入不敷出。独立战争开打前,他曾经写信给朋友抱怨称,自己的庄园马上就要破产了,原因是“超过一半的奴隶不能从事土地耕种……而我也不能把这些奴隶卖出去,因为我的道德反对这种人口买卖……为了防止破产,我过去四年总共卖了5万美元的地,这维持了我们庄园之前几年的开销,但依然无法支持庄园继续运作很久。”
这段话信息量特别大:为什么超过一半的奴隶不能从事土地耕种?身为奴隶主的华盛顿,为什么又“反对人口买卖”?一个奴隶主居然无法从蓄奴中得到收益,那他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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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美国当时的奴隶制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暗无天日,它其实是一种落后的人身依附关系。以华盛顿所在的弗吉尼亚而论,奴隶不仅有黑人也有白人(所谓的契约奴),而且在其工作的庄园中会组建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小屋和有限的私产,奴隶的生老病死、结婚育儿其实都要由其所属的奴隶主掏腰包。此外,那些没有实际劳动能力的“奴隶家属”的生活待遇还不低。18世纪末的弗吉尼亚奴隶每个星期至少能吃上一顿肉,华盛顿庄园的规矩则是每年要给手下的奴隶置办一身新衣服。
这个标准,已经不低于同期德国农民的生活水平,并远超“康乾盛世”下中国普通佃农的生活期望了。
举个不咋恰当却特形象的比喻,美国当时的奴隶制,其实有点类似于一个大型工厂,家庭中的工人父亲从事厂里的主力生产,母亲则在厂属小卖部里做帮工,儿子女儿由厂里掏腰包抚养和接受教育,而他们的未来也是基本被确定的——长大了顶父母的班继续在这个小社会里生活。
当然,奴隶是可以被买卖的,但正如华盛顿自己所言,“有道德”的奴隶主不太愿意进行零散的人口买卖,因为这往往意味着拆散奴隶的家庭,造成奴隶的妻离子散。
人口不能买卖,待遇还必须维持,于是像华盛顿这样的“奴隶主”因为手下奴隶人口结构不合理而入不敷出,成了一件很正常的事。
当然你可能会说,华盛顿若是真有心废奴,将手下奴隶全部“下岗”——无条件释放不就得了呗。
但这又面临另一个问题,华盛顿管的大部分奴隶并不是他自己的:由于父亲早逝,华盛顿11岁时便继承了10名奴隶;后来哥哥去世,他又继承了哥哥的几个奴隶;27岁时,他与富有的寡妇玛莎结婚,后者的嫁妆包括84名奴隶,这成了华盛顿所管奴隶的大头。此外,两人婚后又接连买了40多名奴隶,算是夫妻的“共同财产”。
华盛顿的“全家福”,他与妻子玛莎和其继子女,以及他们的“贴身黑奴”。
所以算来算去,属于华盛顿个人的奴隶其实只有不到50人。而这些奴隶在长期庄园生活中,已经跟华盛顿妻子手下的奴隶结成了复杂的姻亲、血缘关系,如果华盛顿妻子那边不放人,又会是一场妻离子散的人伦惨剧。
那么华盛顿能说服他的妻子也高风亮节地释放奴隶吗?很遗憾,不可以。
且不说华盛顿的妻子玛莎与丈夫不同,是一个蓄奴主义的支持者(老太太终其一生觉得“奴隶离开庄园将无处谋生”)。即便她有废奴的觉悟也做不到,因为玛莎的前夫去世前曾留有遗嘱,声明他的财产虽然由妻子保管,但最终要留给两人的一双儿女。所以玛莎其实是个“过路财神”,华盛顿如果强行要求妻子释放奴隶,在当时的舆论口中,就会成为一个涉嫌侵犯继子女财产权的不道德继父,这是有道德洁癖的华盛顿难以容忍的。
这就是华盛顿在处理手中奴隶时真实的尴尬处境——卖又卖不了,放又放不得,囤在手里又赔钱。所以他唯一能做的选择,似乎也只有费尽心力对奴隶“优化管理、严格考核”,勉强维持庄园的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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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可能正是由于自身的这种尴尬处境,华盛顿始终觉得奴隶制在美国是一种“兔子尾巴长不了”的落后制度,不必刻意推动也会逐渐消亡。
他在写给亲密战友、法国人拉法耶特的信中就表示:“如果立刻将黑奴解放出来,必然产生极大的不良后果。但如果逐步推进,则完全是可行的,实际上,它已经陷入了颓势……我们所要做的,是做好立法准备,在恰当的时候推上一把。”
当然,让华盛顿始料未及的是,在他死后,由于纺织技术的突飞猛进和英国工业革命造成的对棉花需求的暴增,原本已快入不敷出的奴隶制度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在美国南方成了暴利行业,这让他“顺势而为”的愿望最终泡汤了。
结尾再来说说华盛顿的遗嘱,昱弟曾在《“诽谤”西医的“西医黑”会吃官司吗?会的!下场老惨了……》一文中说过,由于医生的瞎搞,华盛顿死得特别仓促。身为美国国父,居然没有留下政治遗嘱,其他财产的分割也很粗疏。
但唯独对其名下的奴隶,华盛顿做了特别详细的安排:他规定,自己名下的奴隶,在其妻子死后将立刻恢复自由身。解放奴隶后,那些年老体衰、丧失劳动能力的奴隶“须由我的继承人赡养,过上舒适的生活”。那些年幼的奴隶,也必须被抚养直至成年,“教会读写并获得某一生存技能后即可获得自由”。
更有趣的是,华盛顿那位原本坚持奴隶制的妻子玛莎,在获知丈夫做了这样一份遗嘱安排之后,聪明地表示丈夫名下的所有奴隶可以立即获得自由,不用等她去世了,而且这些奴隶在她名下的家属也可一并获得自由,免受妻离子散之苦——聪明的玛莎夫人显然意识到,自己的丈夫给她挖了个大坑,逼着她必须这样做。不然的话,她就得守着一群每天盼望自己早死的奴隶及其家属过活了。
从这份几乎考虑到了每一方(还阴了老婆一把)的周详安排中,我们可以隐约猜出华盛顿的苦心——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在废奴问题上的矛盾和纠结将成为其死后不被后世理解的“污点”,但作为当事人,现实环境又逼着他不能只为后世名声做出不合情理的安排。于是他苦心思索了这样一份遗嘱,试图在现实和后世评价之间达成妥协。
这就是华盛顿“蓄奴”的故事,如果完全不看美国当年的具体国情和华盛顿与他的奴隶们真实的生活状态,你会觉得他是个“肮脏、虚伪、口是心非的蓄奴主义者”。但如果把他还原到真实的历史情态中,你会发现华盛顿其实已经做了他在那个时代能做的一切。用一个属于现代的单一衡量标准去给这样一个人扣帽子,除了暴露批评者们的无知和幼稚,什么也说明不了。
人越是在童年时代,往往越是喜欢用“贴标签”的方式去理解世界,看个电影都得先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但长大后,当我们被丢入真实的道德抉择中才会发现,好坏有时真不是那么容易分辨的